西門町的四月笨蛋:終章

【終章】

  灣生作家徒然何戶香坐在西本願寺的鐘樓邊,呆呆地望著本堂,不知在想什麼。貓麻仔們一下就認出他,告訴杉上權現,杉上點點頭,走到鐘樓邊,有禮地問:「請問是徒然何戶香先生嗎?」

  男子看向杉上,表情淡漠:「你是誰?」

  「我是來物歸原主的。」杉上拿出那個盒子,徒然見到盒子,一時間似乎不明白,但看到那一百個漢字裡,「最後的落語大師」被按下去,當下臉色微變。他瞪著杉上,聲音低沉冷靜,眼神卻帶著悲傷與憤怒:「原來如此,你是來殺我的?」

  「不是。」杉上有些意外。

  「法務主先生也被你們殺了嗎?他死前把我供出來?」徒然何戶香表情僵硬,杉上忽然瞭解,對方是有了怎樣的誤會,還有若不把事情說清楚,他們的談話無法繼續。

  「徒然先生,您誤會了。」杉上說:「但我很難證明這是誤會……總之,我們知道是誰殺死了夏野荷,也知道您是夏野荷設計遊戲的最初玩家。我猜您在報紙上出題,是為了引出殺死夏野荷的人追查遊戲吧?從剛剛的對話來看,其實您已懷著『有可能被兇手發現』的覺悟,而且您明明認為我是兇手,卻不打算逃走,您到底有何打算?……難道說,您再現這場遊戲,是希望親耳聽兇手告白殺死夏野荷的動機嗎?」

  徒然揚起眉,但很快恢復冷靜:「……可以這麼說。所以你要告白殺人動機嗎?」

  「我無法這麼做,因為我不是兇手。」杉上搖頭:「但有件事,您可以放心,就是兇手追查到你的線索,已經被我們斬斷了,您已經安全了。雖然如此,對於夏野荷為何被殺,我大概略知一二,可是我不確定該透露多少。」

  「什麼意思?」

  「您真的知道臺北結界是什麼意思嗎?」杉上問。

  「這、這個……」

  「果然。」杉上嘆道:「最初我就在想,我們看到臺北結界這個關鍵字,並開始調查,以臺北結界在我們業界的知名程度,就算出現好幾群人調查也不奇怪。最後只有我們與犯人組調查,完全是運氣,更有可能的是,連犯人都沒發現報紙上的謎語,或是出現各方人馬。也就是說,以釣出兇手這點來看,最初放出這個廣告的人,很可能認為臺北結界是少數人、或只有犯人才知道的東西。」

  「臺北結界到底是什麼?」徒然忍不住問:「這是很多人知道的事?」

  「並不多,但對於調查犯人來說,已經夠多了。如果您是夏先生的朋友,而夏先生並未告訴您這件事,那我覺得我沒有資格代替他告訴您。在這種情況下,我也無法告訴您他因何而死、犯人是誰。」

  「不,請你告訴我吧!」徒然有些激動地說:「我是懷著必死之心重啟這場遊戲的,若犯人到我眼前,告訴我夏野荷為何會死,就算我接著難逃一死也無妨!我會在這個西本願寺裡,也是為了談自己的後事。」

  杉上一怔。

  是這樣嗎?這個男人為了得知真相,居然覺得死了也無妨……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他已經死了。夏野荷的死,竟讓他下了這麼大的決心?

  「──我無法判斷。」杉上狠下心說:「徒然先生是如何知道臺北結界這個詞的?是夏先生說的?」

  「……算是。」

  他顯然有些猶豫。看他的反應,杉上心中已經有些底了。

  「……徒然先生,夏先生死前,或是他的屍體被發現前,你見過他一面吧?所謂的『臺北結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得知的。」

  「你怎麼知道?」徒然大吃一驚。

  「從您的反應看來,『臺北結界』雖然是從夏先生那裡得知,但會讓您猶豫,很可能是因為那個情境已經與夏先生的意願無關。在我的想像中,夏先生可能是迫於某種情況,將臺北結界的事告訴您,譬如瀕死前,或您從夏先生的屍體上找到什麼,才知道臺北結界的事。」

  「如你所說。」徒然哀傷地說:「野荷……他會在西門町,便是與我有約。但我到約定的地點時,他已受了重傷。」

  「夏先生為何要向您提到臺北結界的事?他應該知道這會將您捲入麻煩。」

  「是我自己要被捲入麻煩的!」徒然聲音大了起來:「他有要我別再捲入此事,但他要我轉告清水巖廟祝,說臺北結界將變,還有他暫時把東西藏在尋寶遊戲的答案中。但……那是我跟他的遊戲,所以我只有跟清水巖那邊說臺北結界將變的事,沒把遊戲的事告訴他們,我打算自己破關。」

  不知道清水巖知道多少?杉上想。他們在那之後就沒有行動,到底是基於怎樣的心態?守株待兔?他對徒然說:「可是你沒有破關。」

  「對,遊戲最初的指示,是要我在四月四日晚上八點到北門,但我等不及,四月還沒到就去了。我在那裡徘徊了半天,希望能找到什麼線索,說也奇怪,明明北門裡沒人,竟亮出火光,後來我才發現是摩斯密碼。幸好火光重覆了好幾次,我才全部記下……」

  「啊,那就是有為樓幫忙打的摩斯密碼吧?」一隻貓麻仔說。

  「有為樓知道參加遊戲的人是徒然何戶香,雖然時間還沒到,但他擅自判斷,直接先打摩斯密碼給他看了吧?」另一隻貓麻仔說。

  「嗯,很有可能。這就是有為樓先生說,遊戲已經進行過的原因。」杉上透過法術回應貓麻仔們。徒然繼續說:「我循著密碼提示的詩──雖然野荷國語不太成,但我還是找到了下一個地方。」

  「弘法寺。」杉上說。

  「對,弘法寺。但那個題目,我卻看不懂,沒解出來。」

  「我原先也解不出來。」杉上苦笑:「那要對本島民俗有瞭解才解得出來。」

  「野荷也常說我對本島的傳說不夠瞭解。」徒然嘆氣:「但這時再惡補也來不及了,我毫無方向,只好把謎題藏回去。」

  「你沒考慮向清水巖求援嗎?」

  「我考慮過,但……」徒然看向遠方:「我曾問他們對野荷的死究竟知道些什麼,但他們什麼都不說。明明知道什麼,卻不肯透露。那麼,我也有不會透露給他們知道的事。」

  「原來如此……所以,最後您求助於法務主先生。」

  徒然苦笑:「你是怎麼知道法務主先生的?」

  「偶然知道的。」杉上說了點小謊:「我在其他地方見過法務主先生,在調查過程中,我見到他兩次,因此便懷疑法務主先生也在調查。不過循線找到您,卻是透過這個盒子的最終解答才找到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徒然忍不住問:「偵探嗎?你說的業界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臺北高校的學生罷了。」

  「可現在是上課時間吧?」

  「我翹課了。」

  「那麼,你說的業界到底是?」

  「我會稍候視情況決定是否透露。」杉上說:「不過徒然先生,我好意提醒您,犯人不只一人,除此之外,您絕對不是犯人的對手,如果您打算報仇,無論做什麼,都是以卵擊石。這樣您還是想知道真相嗎?」

  「當然。」

  「即使夏先生說不希望您被捲入這件事?」

  徒然吸了一口氣,表情複雜。當他開口,他聲音低沉:「那是野荷的遺願,我本應尊重。但……我想知道他瞞著我什麼。」

  他嘆了口氣:「我不會報仇的。就算你告訴我犯人是誰,我也什麼都不會做。我只想……知道他因何而死,並以此來懷念他。」

  「……我明白了。」杉上說:「那麼,請問法務主先生知道多少?用重啟遊戲來釣出犯人,是法務主先生的計畫嗎?」

  「不是。」徒然很快地說:「是我的主意。法務主先生曾勸阻過我,他說無論如何,遊戲總解得出解答,重啟遊戲只是打草驚蛇。但對當時的我來說,找出犯人遠比遊戲終點重要……如你所說,那時我以為『臺北結界』是只有犯人才知道的東西,所以就以『臺北結界』為餌,在報紙上出謎題。法務主先生的任務,則是監視尋寶遊戲的中介點,調查有誰在繼續這場遊戲。」

  「原來如此。那四月四日那天,為何不是由法務主先生打摩斯密碼,而是由您自己來呢?」

  徒然露出「你怎麼知道」的表情,但還是老實說了:「因為這是我和野荷的遊戲,不想假手他人。」

  原來如此,杉上想。那麼,會連拼字錯誤都再現,也是這個堅持吧?不只是因為這是他們的遊戲,也是徒然尊重夏野荷的設計。身為預設的玩家,他當然也是重啟遊戲最有資格的執行者。

  既然他不想把遊戲讓給清水巖,當然也不會讓給法務主先生吧。有為樓雖知道徒然是玩家,卻沒想到重啟遊戲的也是他。

  但杉上沒打算問細節,他覺得太失禮。他問:「那麼,最後弘法寺的題目,您或法務主先生有解答出來嗎?」

  「法務主先生有繼續解,但我也不知道他解到哪裡了,他不願意透露給我。」

  「為什麼?」

  「他說這委託遠比我想的還要危險。」徒然苦笑:「我當然知道危險,但他堅持。」

  「恐怕法務主先生是正確的。」杉上說。

  「連你也這麼說,但我卻還在五里霧中。所以……我可以知道真相嗎?」徒然一副悲傷的表情:「既然你說,犯人已經無法追查到我,我是安全的了,我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向犯人尋仇。你可以告訴我真相嗎?」

  「吶吶……杉上君,怎麼辦?」貓麻仔問。

  「他看起來有點可憐,但讓一般人知道神異世界的事,可不是好事啊!」另一隻貓麻仔說。

  牠們說的,杉上當然瞭解。他沉思片刻,說道:「我確定一下,您想知道真相的原因,是因為你想知道夏先生為何被殺吧?既然您不打算報仇,那我只告訴您夏先生被殺的原因,卻不告訴您犯人是誰,您可以接受嗎?」

  徒然有點錯愕:「……為什麼?」

  「這是職業道德。」杉上說:「無論您意願如何,在清楚說出這些會讓您陷入險境的情況下,我不該說。如果我要告訴您一部分的實情,至少要將危險性降到最低。這就是我的條件,如果您不同意,我便不透露了。」

  徒然何戶香沉默良久,杉上認真地看著他。最後,徒然苦笑出來:「明明已經抱著死也無妨的想法……真是多事啊。好吧,我答應你。」

  杉上點點頭,說起這個故事──

  臺北結界的事。

  言語道斷的事。

  殖民過來的日本妖怪的事。

  臺灣神明的事。

  遊走在各方勢力間的夏野荷的事。

  徒然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但他始終沒插嘴。當他聽到夏野荷是清水祖師的使者,他露出奇妙的表情,卻不是懷疑。是不是在過去夏野荷的行為中,他確實發現了某些端倪呢?

  「我想,夏先生雖然有明確的立場,但親善各方的態度,讓他有竊取情報的機會。」杉上說:「他從某勢力那邊,得知了『臺北結界將變』的消息,這就是某勢力對他下殺手的原因。為何不馬上回報給清水祖師,而要將情報先藏在尋寶遊戲的謎底處?恐怕是他已經預料到將被下殺手,以此為前提,他希望盡可能不拖累清水巖。而且,藏在尋寶遊戲的謎底,總有一天會因為你進行這遊戲而重見天日。如果一段時間尚未被殺,就表示他是安全的,那他自然會去清水巖回報。」

  杉上講得很含糊,但他很清楚某勢力就是「神務局」。如果對方是日本妖怪就算了,但神務局是掌控臺灣所有宗教的終極機關,要對付廟宇太容易了。這也是為何清水巖一直沒動作,如果他們有所行動,神務局就能立刻鎖定他們。

  恐怕四月四日那天,二重里都等人也在北門,並目睹了摩斯密碼吧?幸好那天有法務主先生在,用妖霧隱藏了徒然的正體。神務局比自己更早一步到弘法寺,並設下陷阱,為什麼呢?恐怕是因為,他們以為那個廣告是夏野荷生前留下的,所以進行尋寶遊戲的人,就是夏野荷的同夥。就算猜錯了,對他們也沒有損害。

  幸好四月十六日那天,言語道斷死了,徹底打亂二重里都的調查。不然前幾天等在西門町市場的,恐怕不會只有絮羽理光扉。但後面這些推想,他當然沒說出口。

  徒然呆呆地聽著,喃喃道:「原來如此……我一直在想,為何要把線索藏在謎底處……原來是這樣,他早就知道可能被殺了。真笨啊,為何要當什麼清水祖師的使者?不當不就沒事了嗎?」

  杉上把謎底盒遞給徒然:「這裡面裝的,是尋寶遊戲的解答。要給清水巖的情報,我已經拿出來,之後我會交給清水巖。剩下是屬於您的了。」

  徒然接過盒子,看著上方凹陷的漢字──「最後的落語大師」──一時竟沒有打開。杉上說:「如果你希望一個人看,我可以離開。」

  「不,沒關係。」徒然搖搖頭,打開盒子,拿出寫給他的信。他默默讀完信,再拿出盒子裡的懷錶,打開一看。毫無預警地,他流下淚水,本來僵硬的表情也崩潰了。徒然合上懷錶,哽咽起來。

  「這尋寶遊戲……本是給我的生日禮物。每年我們都會進行一次,今年我要送的禮物已經準備好了,題目也在想了,但日子還沒到……可惡、可惡、可惡……」

  ──我真是笨蛋啊。

  徒然何戶香全身顫抖,將懷錶與信放回盒中,抱著盒子失聲痛哭。

  杉上一言不發,只是看著他,眼神帶著悲傷。


  等徒然冷靜下來,已是半小時後的事。徒然嚴肅地向杉上鞠躬道謝:「很謝謝你把野荷的死因告訴我,雖然不知道犯人是誰,但我已經沒有迷惘了。但你到底是誰,為何調查此事?」

  「請不要深究我的身份會比較好,這也是為了您的安全。」杉上抱歉地說。

  「是嗎……也對,如果妖怪真的存在,難怪你們這麼小心。說起來,也該向法務主先生撤銷委託,妖怪存在的事,真不知該怎麼向他解釋,但為了他的安全,還是也不說為好吧。」

  他也是妖怪,杉上差點說出口,但最後他說的是:「這是當然。」

  「無論如何,萬分感謝。這對我來說真的意義重大。」

  「不會……啊,最後有件事想請教。」

  「什麼事?」

  「四月二十五日那天,您匆匆出門,之後便沒有回家,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您是到哪裡去了?」

  「喔,那跟這件事無關。」徒然輕鬆地說:「臺灣日日新報的新日嵯峨子小姐約我在鐵道大飯店討論小說連載的事,她希望我能寫一篇關於殺人鬼『K』的連載小說。」

  聽到殺人鬼「K」,杉上不禁心中一怔。言語道斷便是被殺人鬼「K」所殺,這件事杉上並沒有告訴徒然,因為這與夏野荷的死因沒有直接關係。但言語道斷之死直接關係到臺北結界的現況,因此聽到殺人鬼「K」,還是讓他有些心驚。

  但這不是最奇怪的事,只不過是去商談,怎麼可能忽然從貓麻仔們面前消失?他問:「可是……談小說連載,需要花這麼多天嗎?從那天開始到今天,已經超過一星期了。」

  「那是因為新日小姐希望傳達真實性,帶著我採訪每個案發現場與四周環境。除了第一天外,接下來一天採訪一個地點,採訪完了便回到鐵道大飯店,由臺灣日日新報出錢讓我住宿。」徒然說:「畢竟是鐵道大飯店,沒道理拒絕。除了其中一天她要出席新日沙龍外,我們都在一起採訪、討論寫作方向、分享文學意見。那真是非常充實的日子……也稍微拯救了我的沮喪。」

  「原來如此……但除此之外,有什麼讓你注意的奇特之處嗎?」

  「奇特之處?這倒是沒有……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杉上搖頭。一定還有什麼事,他想。但若是徒然也沒注意到的話,他也無從得知。他是知道新日嵯峨子的──當代最知名的文學評論家──很難想像她與這件事有關。

  最後徒然何戶香神秘消失之事,難道便這樣原因成謎了?畢竟本人沒事,似乎也沒必要追究。

  但杉上就是有些難以釋懷。

  然而,從四月一日開始的這個事件,已可說圓滿完成,剩下的,就只有將情報轉交給清水巖。微妙的是,杉上的立場跟清水巖並不完全相同,但考慮到二重里都可能擁有的恐怖技術,就算不是盟友,他也需要能牽制的力量。

  ──這時的杉上權現根本不知道自己多幸運。

  他知道了二重里都的事。若非如此,他將來遇到神務局,可能會鬆懈許多,甚至犯下致命的錯誤吧?但他知道了,並因此扭轉他的命運。

  這確實就是最好的結局──

END



〈西門町的四月笨蛋〉到此告一段落。
非常感謝各位玩家的參與。
如果可以,希望各位玩家能抽空填寫一份問卷
作為以後我們設計遊戲的參考。
下次,我們會再度於臺北地方異聞的世界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