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劍潭寺的女鬼

考察:劍潭寺的女鬼

  筆者最初在片岡巖在《臺灣風俗誌》〈臺灣人對鬼怪的迷信〉中看到劍潭女鬼的故事──

  劍潭寺旁有一座古寺。附近古塚壘壘。傳說:從前有人在月夜經過時,看到一個年青女子口吟:

  紅愁綠怨送春歸,徒倚無聊幾夕暉,十載光陰如一夢,遊魂時逐落花飛。


跟蹤這女人,女人即走入潭中。後來月夜經過這裡時,又遇到這女人。這是某文士的妻子,能文能詩,而十年前病故葬在這裡。吟詩的女怪就是她的幽靈。(此處中文版翻譯有誤,原文的意思是,此後月夜經過此地都會遇到此女,並非某人二度遇到她)

  《臺灣風俗誌》的版本非常簡短,筆者想知道這故事有沒有其他版本,便稍加調查一番,後來在莊永明先生的《臺北老街》和《臺北市志》都看到同一故事,唯細節略有不同。而且從記載來看,都是口耳相傳的,這讓筆者好奇,難道沒有任何文獻記載嗎?

  筆者再向前追查,發現1953年出版的《臺北文物》裡,黃得時先生所寫〈劍潭一帶的傳說奇聞〉也提到這個故事,注解指出伊能嘉矩的《臺灣文化志》引用了全文,最初來源則是《漢文臺灣日日新報》。於是筆者循線索調查,最後終於在1906年的《漢文臺灣日日新報》裡找到這篇記載!這應是劍潭女鬼最早的文本,其他版本都能看出由此版本修改的痕跡,紀錄於下:

  劍潭寺右畔山腹。墳墓累累。已成荒塚。春時草長過人。無有刪者。一任牧童放牛飼養。踐踏摧殘。墓為之傾塌。不知凡幾。即寺僧圓寂。亦皆埋於是處。惟時有管顧耳。寺之西廂。為住持禪室。有倚雲生者。讀書其間。一夕微風習習。月明如晝。獨在庭中散步。四顧寂寥。但聞水聲潺湲。若近若遠。忽見一女子玄裳縞衣。仰看明月。冉冉而來。口中微吟云。紅愁綠怨送春歸。徒倚無聊幾夕暉。十載光陰如一夢。遊魂時逐落花飛。旋復朗誦至再。細聽之。其音淒婉。似重有憂者。生以為山莊僻地。安有此風雅之女士。步月孤吟。大生疑惑。遂趨近問之。女回頭一顧。舉步便走。生愈疑。追至潭岸。竟無蹤跡。不覺毛骨悚然。急返舍就寢。翌日詢之土人。據云。此地婦人無識字者。惟聞十年前有某募客之妻。善文墨。以病歿。來葬於此。每值月夜。常見現形。人多恐怖。不敢過其處。始悟女即其魂。

  有趣的是,這故事記載於〈拾碎錦囊〉系列。這系列向來介紹與漢詩有關的人物、傳說,換言之,作者與其說是講述鬼故事,更像是文人雅士的閒談,這段逸聞也被視為風雅之事吧。女子遊魂吟詩,怎會不風雅呢?伊能嘉矩在《臺灣文化志》幾乎照抄本文,只有些許文字差異,黃得時先生所引的版本,與《臺灣文化志》全同。

  故事背景在劍潭寺,因為這個故事,筆者踏上調查「劍潭到底在哪」之旅,最後得到的結論是劍潭為基隆河的一個區段,位於劍潭寺北方,基隆河急轉彎之處。所以文中說「追至潭岸。竟無蹤跡。」就是從寺裡出發,到前方的基隆河而已。日治時代的俳句雜誌《ゆうかり》裡有劍潭寺旁的照片,當時奇木怪樹立於潭畔,確實有種陰森鬼氣,又不失風雅。


  現在的地貌則已「親切化」,與當年風格截然不同。


  劍潭寺從清領開始便是文人雅士時常造訪遊覽之處,相關詩文甚豐。遙想當年,略顯殘破的古寺立於深潭之側,奇木怪樹擁簇,完全符合風雅之想像!因此古寺遇女鬼,還是會詩文的女鬼,是多麼浪漫的詩人情懷,這也不難想像了。

  但有意思的是,為何倚雲生詢之土人(原住民)呢?從臺灣堡圖上看,那一帶雖有番社,但寺廟附近,應有其他漢人村落,而且倚雲生怎不問寺裡僧人,真是怪哉!這點頗值得玩味,但筆者尚未深入研究,也許有什麼文史意義也未可知,待查。

  莊永明先生在《臺北老街》的版本,倚雲生問的便真的是問住持,而非原住民了,以原故事倚雲生平常在住持禪室讀書來想,這展開反而合理。另一個與原文不同之處,是女鬼變成某師爺之女,而非妻子,某師爺官場失意,又有病在身,暫居廟中,最後病故,其女無力扶柩返鄉,哀痛而亡。

  《臺北市志》的版本中,倚雲生未追到潭邊,而是「女影飄忽異常,目過西廂已杳」。這版本同樣將女鬼改為女兒,無力扶柩返鄉而死。另一個改動是,最後倚雲生「方知遇鬼,因感人世無常,遂隱山中」,實在是相當玻璃心,遇鬼就想要退隱,這彷彿符合某種故事套路,只可惜故事本身太難令人有人世無常之慨。

  劍潭女鬼故事有著濃濃聊齋志異風格,處處圍繞著文人想像。當年文人遊寺,說不定都想在見見這位風雅的女鬼,甚至「一親芳澤」吧?故事會將女鬼身份從妻子變成女兒,是否便是文人意淫改造之結果呢?不得而之,但此種變化,筆者認為頗值得玩味。

  以上,是筆者對劍潭女鬼故事的考察。